第三章 流血

　　元念真从不相信“身体就是革命的本钱”这种话，她认为这都是那些惜命的人编出的畏缩与这个世界抗争的借口。干她们这种行业的，哪个身体不是当弹壳用、当燃料用。靠着每天一把把的维生素、钙片、草木精华、百忧解，喝一百种提神饮料抽一千种香烟，都是她对这种谚语的讥笑态度。

　　可这回她信了。

　　原来无法拥有自己的身体，是这种困顿的感觉啊。

　　此刻她躺在烟城三院的重症病床上，眼睛望着天花板，她除了数天花板的花纹时转转眼珠外，做不了任何可以移动自己身体的事情。她的喉上插着粗大丑陋的管子，嘴上戴着呼吸机，随着每一次传奇，都发出“呼呼”低沉的轰鸣声。难看至极，也难听至极。

　　她忍不住闭上眼睛，想别过头去不看这一幕，身体重复提醒她，她已经动不了了。病房的百叶帘拉着，她能隐约听得到百叶帘窗外的楼玉书与医生的对话。

　　  颈椎断裂，无法再自主呼吸。

　　楼玉书推门进来，坐在病床旁的凳子上，元念真睁开眼睛追随着他的影子。她想笑，这回没什么可怕的了，可以好好地看他，也不怕他看穿她什么飘忽的心思。

　　楼玉书握住她的手，放在自己手里，低头细细慢慢地摩擦着，无话。他原本黑亮的眸子暗着，她还是读不懂他眼里的意思，有些惋惜，也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陌生感。楼玉书粗壮的领带此刻松散地歪在一边，胡子长出了一茬，剃须水还有些残存的味道，但却被医院的消毒水掩盖地了无踪迹。

　　“没有……呼……没有摸到……呼……”元念真开口。

　　“你说什么？”楼玉书轻轻将头靠近她嘴边。

　　“我说……就像……呼……就像没有……触感……呼……手……呼……”她一字一句地讲，试图让他听明白自己此刻的感受。她想说，她想握住他的手好久了，从未真正碰过；她想说，如今他握住了她的手，她却毫无知觉了；她想说，她好后悔啊，后悔没能在这之前，做过什么。

　　走廊里突然响起了急促且杂乱的脚步声，越来越近，听起来像是一群人朝这走来。

　　“先生，先生！您不能进去，这里是ICU重症……”门外传来护士的阻拦声。

　　“有什么不能进的！我来看我闺女，那可是我闺女！你们医院他妈管得着吗！”

　　“病人现在情况不好，你们不能进去！啊……”

　　护士被后边三两个同样凶神恶煞的人推搡开，此时病房门被推开。楼玉书站了起来，看向门口。

　　进来四位中年人，三男一女，看穿着都是工薪阶层，为首自称父亲的这位是吴老三，剃着圆寸，肥壮多汗，穿着工字背心盖着突出的肚腩。紧跟着是一位浓粉的女人，粗壮的腿脚上紧绷着黑色丝袜和细凉跟鞋。剩下两位还穿着修车的工装，看来是衣服也没来得及换就跟着跑了过来。

　　元念真漠然地转移了视线。

　　“还说不让见人，这I什么U不也有客人么？”吴老三走到病床前，上下打量着楼玉书，看起来就是有钱人，不禁让吴老三盘算起来。

　　吴老三走到病床前，做悲伤状：“念真啊，老爸来看看你，我的宝贝闺女哟……”

　　吴老三坐到刚刚楼玉书的位置上握起了元念真的手。虽然没有触感，但此刻她还是感到一阵反胃。如果刚刚楼玉书握她的手，她是后悔，那么现在，她就是真的恨自己为什么抗拒不了别人的动作。

　　楼玉书看向元念真，投来询问的眼神，元念真示意他没关系。楼玉书只得掩门去了走廊，倚在门边，听着里边的动静。

　　一番嘘寒问暖之后，吴老三旁边的女人上前，开口道：“我说侄女儿啊，唉这人嘛总有个意外啥的，谁也摆脱不了，你也别太难过了，虽然说你以后不能动了，但我们还得过不是？你看我跟我哥……”

　　吴老三回头打断妹妹吴玲的话：“怎么说话呢！狗嘴里吐不出象牙！”吴玲虽不甘心，却也乖乖地把嘴闭上。

　　吴老三转头继续对着元念真说道：“念真啊，你姑就是个粗人，也没什么文化，你别怪她……不过话说回来，唉你现在也不能挣钱养家了，也不知道这意外，你们公司能赔多少钱……我们这下半辈子本来还指着你养老，你说你那老街上的房子……你转给爸，爸这下半辈子就专心伺候你！”

　　元念真沉默了良久：“我……不姓……呼……吴……”

　　吴老三的脸听清楚元念真的话后，瞬间垮了，坐在椅子上，不再卖弄劣技的煽情演技：“你也别不识好歹，法律上咱俩就是父女，你往哪儿跑？那房子也是我的，赔偿也是我的，你还能飞到别人那儿去？你现在过户给我，我还能愿意养你个几年！别等着到时候……”

　　楼玉书在门外踱步来去，终于忍不住带着医护人员冲了进来，冷冽地扫了一圈。

　　楼玉书：“滚吧，别等我报警。”

　　吴老三站起身，身旁三个人也跟着凑了上来：“你就是那个楼总吧？哟，咱不着急，以后还会见很多回，我闺女啊在你们公司摔成这样，她只要躺在这喘一天气，你们赔给我钱的时候，还多着呢！”

　　吴老三说完，示意手下跟他离开。

　　楼玉书来到元念真床前，眼里止不住的愤怒。他掏出随身随身携带的纸巾，轻轻蹲下身，给她擦拭着刚刚被旁人握过的手，就像捧着一件宝物。

　　楼玉书：“老元……我会想办法解决的，等我。”他将擦拭好的手放进被子里，看着元念真紧闭的双眼，叹了口气离开。

　　他此刻在她面前，像温柔的神祗。没有了刚刚面对其他人的厌恶，元念真却依旧不想睁开眼睛。他说“等我”的那一刻，她的泪就要夺眶而出了，她怕他再晚走一刻，她内心的防卫就彻底崩塌了。

　　元念真有个破败不堪的家，从未跟楼玉书提起，这是她低到尘埃般自卑的根源。此刻这一切毫无保留地暴露在他面前，就像她眼前身上这些管子一样的丑陋和恶心。她不是那么容易绝望的人，生母为救她入狱，留下她与继父相生恶斗。从小到大的这些不堪的劫难，虽然中途想过放弃，但都是咬牙到底，想办法去上学、去工作、去挣到第一笔十万、一百万……每次她绝望的时候，都会告诉自己“我再坚持一次吧，我再坚持一次吧，我还是有努力的机会啊。”

　　但这次，成了一堆毫无用处只能等待生褥疮的肉，元念真终于崩溃了。就在楼玉书把她的手小心翼翼放进被子里那一瞬开始，她觉得自己一生，都没用力流过这么多苦泪。

　　元念真下定决心，等到护士检查完，四下无人，只有旁边机器的滴答声。她重重朝自己舌头咬了下去，一次又一次。

　　她竟不知道，原来咬舌，会流这么多血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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