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八十四章 命纸燃灯（十六）
曲敖成仙万年，不正经地云游四海，从来都不曾将天庭戒律放在眼里。然而，这样一个洒脱不羁爱自由的人却在某一年的某一月某一日某一个时辰回到了天庭之上，二话不说地从因为昔年十方战乱陈年旧伤而修为衰退的月老手中接过了这一浪漫职责——天庭的善功德文钟在那一天震响了七回，仅次于白决在幽县立下宏愿飞升所震响天地、令仙魔侧耳的那九回鸣响。
他在天庭每天修理繁芜的红线，照着前任月老留下了的那一本手札，硬生生地将曾经以散漫莫测的月老殿变成了另外一个天庭戒律司。人间的红线姻缘，妖族的命定情侣……从前时不时地会闹出些奇妙际遇的“情”之一字，像极了那种一夜间遭遇了亲友背叛、失去所有忽然间长大的孩子，迈入了被天庭同僚们私底下偷偷地称为“七情皆律”的时代。时间就这样在一天一天中过去，所有人都开始习惯于曲敖的冷漠与无情——他们的经历告诉了他们曲敖做得事无论如何荒唐、不可思议，最后的结果都会证明他才是对的——毕竟，再如何稀奇的事情，在重复了无数遍以后也会变得乏善可陈起来。
可是，在谁也没有想到的时候，曲敖突然间把手上的所有事情都交到了只不过是跟他打了一个赌，赌输给曲敖替他做一件不违背天庭戒律的事的红鸾星君的手中。
红鸾星君本来想着，天庭戒律这么多，他就算是打赌输给曲敖也没有什么大不了的。因为若是要完全的符合戒律所写，那么曲敖能够驱使他去做的事情着实是很少。
谁成想，曲敖不愧为曲敖，他竟然当真是依照天庭戒律想出了让红鸾替他代理月老殿千年的主意。
红鸾竟然连一丝拒绝的理由都找不到。
他没有办法拒绝，唉声叹气地接手了月老殿，曲敖转眼就下了天庭。
天庭只有一处可入凡间的通道，位于不周山巅，由万年凝碧所铸，有万千仙人镇守于之。
当然，这些事情对于曲敖而言，都不算什么大事。
他千年前可以在天庭与凡俗之间来去自如，如今自然也可以。
没有人知道曲敖这一回离开天庭是要做什么，直到他死缠烂打地收了落魄的白决做徒弟，第二个徒弟。
这一去，便是数百年。
“小徒弟。”曲敖笑着看向了白决，他朝着白决伸出了手道，“这下子总该把我的东西还给我了吧？”
白决自觉地从怀中掏出相思煞，开门见山道：“师尊，你来做什么？”
曲敖接过木头剪子，做出一副美人捧心的矫揉情态，十分的凄苦道：“已经过去几百年了，隔了一道生死，凌天门连最后的子弟都不存活于世了，你竟然还是不愿意喊我一声‘师父’吗？”
白决：“师尊，就是师尊。”
“嘁——算了算了。”曲敖收起对一名上仙而言过于丰富的表情，瞧着白决眉间的那一朵鲜亮剑华，骤然冷声道，“你这是怎么回事？”
“我接受了传承。”白决解释道。
然而，曲敖没有等白决的下文，立刻就接上了一句：“是执天尊的传承么？”
白决虽然有些惊讶于曲敖瞬间便猜出了这一件隐秘，但是介于他素来的行事肆意诡谲，倒是没有追问的必要。
他想了想，又道：“师尊，可是我并不知道我额头上的这一朵究竟是什么。”
曲敖笑了笑，走到不远处的树下石几上坐下。
在他坐下了那一刹那，满树的绿叶尽如春花绽放般染上了最热烈的霜华。等人定睛，那一树的繁华盛景又化为了漫天的红叶——相思枫叶丹。
“这不重要。”曲敖摆了摆手，一个拂袖便将几面上幻化出了丰盛的宴席，葡萄美酒，琥珀夜光。
“重要的是，你怎么想。”
“我怎么……想？”白决喃喃自语地复述道。
曲敖从盛宴之中取出一盏清茶，淡淡道：“你手握苍生剑，曾习凌天道，可成功德身——如今又得执天尊之传承，敢问这世间，谁人还能拦你？”
白决：“……这么说来，我倒是好像很强的样子啊。”
“不是‘好像’，是肯定。”曲敖放下茶盏，长出一口气，“可是，俗话说得好，匹夫无罪，怀璧其罪。你这一身的至宝，究竟前途如何，我竟然算不出那一二。”
他说着，露出了一种微妙的怀旧表情，又补充了一句：“若是十方纲还在就好了……”
白决听到这一句话的时候眼底闪烁过一丝的思索，他倒是还记得当年牧尘盗取了青霞观的十方纲幻，可是此物在他用过以后便是化归了齑粉，根本就不可能找回来的。
那为何曲敖别的不提，偏偏要提此物？
曲敖笑了笑，道：“你若是见过当年的十方纲，变不会觉得十方纲幻有如何神奇了。那只不过是寻常的一件法器罢了。十方纲幻能够做到的事情，十方纲当年都能做到。而十方纲会做的事情，你就算是再过十万年也找不出第二个来。”
白决：“我自然不比师父见多识广，只是这位十方纲——”
他朝着曲敖颔首道：“——他是万载前上古的天尊吧？”
曲敖没有说话，反而抬起头望着头顶那一树的枫红，眼神离散，带着故去的伤怀。
一片红叶忽然间应风而落，悠悠地飘落在了曲敖的面前，差点儿就要遮住了他的眼睛。然而，曲敖一个抬手，弹指间便将那片红叶夹在了手中。
红叶如玉，指间白璧。
弹指间，枫红化作了漫天的飞星，一点一点地流逝落定，飘渺入尘埃。
“是啊。”曲敖终于回神道，“也曾凌天傲世不问鬼神，也曾九霄醉卧只手遮天……人世间的盛景，他什么没见过？说是活够了，倒也寻常。”
白决一遍又一遍地回忆着脑海中的那个场景。
漫天的红，红里的人，天际是无边的流瀑，飞流直下，却意外地什么都看不见，什么都听不见。
天尽头，典狱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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