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零二章 神鬼谋朝（十一）
大明宫，紫宸殿。
李隆基看着恭敬坐于下首的长孙李俶，温言笑道：“俶儿可懂为君之道乎？”
李俶坐在椅子上看着罕见露出慈祥之色的李隆基。
对于祖父熟悉的脸，李俶内心里却感觉这位皇祖父其实是陌生的，甚至十分畏惧。
少时他跟随父亲李亨与叔父李璘一起生活，李俶同样见证了皇室的种种丰龊之事。
兄弟阋墙，骨肉相残！
太子李瑛、光王李瑶、鄂王李琚三人先后死去时他尚才不过十岁。
李俶继承了他父亲李亨的谨小慎微。他仁厚温恭，将亲情与骨肉看的十分重要，对待身边的下人也从来不苛责打骂。
为此，当现在有机会成为储君时其实他的内心尤其反感。
在政治上，皇帝总是围绕在虚伪的人际关系中。
他们需要与支持者建立关系，但也不能太亲近以至于失去自己的权力。时刻要洞察大臣的心思，但自己却不能为大臣所熟悉。
皇帝需要保持自己至高无上的形象，避免暴露自己的脆弱和孤独。
所以为帝者从来没有真正的友谊也没有所谓的亲情，在国家与权柄的面前所有的一切都可以舍弃，家人妻女也不过是权力的一部分。
他们向来与众不同，无法被视为平凡的人。
皇帝或许就是一个王朝的符号，一种威望和权势的象征。
这就需要他们付出更多的个人牺牲，权衡更多的利弊，并做出让自己的形象更加完美的决策。
皇帝的形象不仅仅代表了他们自己，也代表了他们所在的王朝，动摇了形象，就等同于动摇了国家。
因此孤独成了皇帝付出的一种必然代价！
李俶不明白为什么会有那么多人倒在了通向那个位置的路上。
从立国之初的李建成、李元吉兄弟。
到后来的韦后、安乐公主、太平公主。
然后是开元时的李瑛、李瑶、李琚三位叔父。
当然还有他的父亲李亨。
他们都企图走向那个位置，但却在途中一个又一个的倒下。
从大秦一统宇内，到现在的惶惶大唐。为什么那么多人都费尽心思想要攀上那张椅子呢？
那上面明明什么都没有，反而充满了清冷与无助。
一旦坐上那一张龙椅就意味着众叛亲离，就意味着独孤终老，想一想那种滋味便让李俶觉得背脊发寒。
但如今的大唐似乎有些不一样了，李俶说不出那里不一样。明明是国力日盛，疆域更是达到了秦、汉、晋、隋以来的顶峰。
但李俶每次在长安游逛或是在关内赏景，他总能听到一种特别的声音，那是盛世之下的另一种声音。
一直以来他对那种声音总是听不真切，直到去年被贬斥酒泉他终于听懂了那些声音的来源。
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
前往安西北庭冻饿而死者居然铺满山岗！那声音也在他的耳中越来越响亮，振聋发聩！
那是劳碌无报者的怨恨！
那是失地流民们的悲凉！
那是落魄士子报国无门的不甘！
那是野心家们深藏黑暗的诅咒！
他们的腰背不再弯曲，他们的目光亦不再迷茫！
它们在青海、在岭南、在辽东、在草原、甚至在北庭与安西。
于今日，再度环顾四海之时，它们已然无处不在！
他们早已站直了身体，如苍鹰俯视中原。
它们在星夜磨练自己的爪牙，等待着大唐的虚弱。
李俶想要改变这一切，但他却不知从何做起。
回京之后，他昼夜攻读文章兵法，却依旧徒劳罢了。
心念至此，李俶微笑对着李隆基说道：“回禀皇祖父，孙儿并不懂为君之道？父王与仲父只教给了孙儿做人和做儿子的道理。”
李隆基哈哈一笑起身来到殿门，李俶也紧随其后。
但他却惊讶的发现昔日高大伟岸的皇祖父，身体已经日渐佝偻起来。
站于高耸的殿阁之上，所视甚远。天地辽阔，万方大地似乎尽在掌握。
李隆基指天说道：“君为天子，君意便是天意！”
“君者，天下之主也，翻手为云覆手而雨。”
“道者，令民与上同意。可与之死，可与之生，而不危也！”
李俶似乎懂了一些，但他有不同的见解，于是问道：“皇祖父，掌握了为君之道便是一位明主吗？”
“非也！”
“有君道还不足以治天下，尚缺一柄利剑。”
“何为利剑？”李俶疑惑不解。
李隆基罕见的捋了捋自己花白的胡须。“此剑名为：志、谋、术、决、学！”
李隆基俯视着大明宫的宏伟宫殿，站直了自己佝偻的身体。
“剑柄为志！为君之道，始于立志。志不立，帝不成。无志而位极，家国之大祸！”
“剑格为谋！立志而后谋，方可挥之如臂使。”
“剑刃名术！大术之首，韬光养晦。十年砺一剑，出剑，一刃封喉！尽人使剑，树敌生事，成大业所忌，不可为之。”
“剑头曰决！一决而定，虽干万人吾往矣。术柔决刚，刚柔并济，方为帝王之道。”
“剑鞘为学！为君者，位天下。天下之事，上能懂天，下能知地，方能为天下共主。井底之蛙必误国！亦不能使剑归鞘，有伤人祸已之忧！”
“可是祖父，为君者不需要仁义二字吗？”李俶虽然对此五字真言表示赞同，却觉得为君之道同样需要仁义。
“仁义？”李隆基嗤笑出声，转头凝视着他的孙儿李俶。
如果没记错的话，李光今年二十五岁，而俶儿只少他三岁。
“若是将这些讲给李光，他会反问自己仁义吗？”李隆基其实已经知道答案了。
于是他厉声对李俶言道：“你且记住，若有一天你为君王，最先要抛弃的就是仁义二字！”
李俶看着李隆基，这一刻他似乎能体会到祖父的孤独与悲哀。
“大象无形，大奸似忠。物极必反。厚黑、清白、缺一不可。”
“识时务者为俊杰！若遇黑时君亦黑，胸怀天下，行长远之计，大黑也白！”
“你当记住，家国天下，大仁不仁，大义不义！”
言罢，李隆基的身体再度佝偻起来。
他默默回到龙椅上，再度坐了下去。
【作者题外话】：兄弟们，一个新的时代开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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